衡斋题跋书迹

　　撰写题跋并非易事，无论长文或短篇，骈韵或散文，需言之有物、意旨相符，于品题考鉴、记事抒怀中，见题跋者学识、胸襟之广狭，情致、气度之雅俗。若以金石拓片题跋而论，题跋者更需学、艺兼修，方能考鉴真伪、辨明时代，发掘其文献、艺术诸价值。拓片题跋历史久远，与金石学发展相辅相伴，清乾嘉以至民国初，题跋之风尤盛。此期精通金石学兼擅书画篆刻者热衷于访求金石古物，不唯以证经补史为目的，亦将“艺术鉴赏之学”视为金石学之重要一端，欲探寻文学、书迹、图绘、雕刻等若干种内涵和意趣，又乐以朱墨拓本供同道雅玩共赏，将各种精拓、旧拓裱成卷轴、册页，邀约名家题跋其上，累累书迹烂然可观。　　绍兴谢衡斋兄题跋书迹数十件，以砖瓦拓片居多，间有墓志、经幢、残石、陶文等，题跋短小精悍，文风清新自然，书法随性而至，实属难得。砖瓦本是泥土烧制而成的低廉之物，一铸千万，不足为宝，然晚清以来好古之士将其珍若拱璧，嗜者既多，搜讨渐博。吴兴皕宋楼主陆心源曾倾一生心力，收藏附近各县古墓所出砖甓多达千余方，并建“千甓亭”以集藏，又自号“五百汉晋砖斋主人”。光绪辛卯（1891）秋，他以泰西法摄影、石印砖图，刊行《千甓亭古砖图释》二十卷，每一古砖下题字注释其时代、尺寸、内容等，可谓资料翔实、图文并茂。如此苦心孤诣，正源于他对古砖的如下认识：“金石文字之可贵，以其可以考古事、证异文，故学者多嗜之，而于古甓亦然，往往于残断剥蚀中，于地理、官制借以订讹补阙，姓氏之稀异亦时有一遇之，若夫字迹之瑰奇，尤觉变态不穷，虽间出匠工俗手，其古致亦可想也。”衡斋兄时以陆氏古砖图释为参照、以助鉴别，如跋双龙砖拓、大兴三年砖拓等；兼能查考史籍，以明铭文中姓氏、年号所指，如跋“南阳太守暴兴”砖拓、“元康七年”“元象二年”砖拓之类。同时，题跋中尚多涉及书体、书风乃至篆法。如论北朝残石字迹“颇似智师，惟略失规整”；题北朝侯苌寿妻任砖“有隶书写意之味，亦一格也”；题汉“千秋万岁”瓦当云“依形变之，理在均衡，足为印家法”。此类虽寥寥数语，亦须通晓古代文字、书法、篆刻，方能确凿有据，否则终流于俗家揣度。至于元象墓砖拓片，评以“笔刻草草”“草草面目”，客观平实，毫无溢美之嫌。 　　衡斋兄题跋文字中尤堪玩味者，当在绍兴历史、人文之渗透晕染处。其生长于斯，情系于斯，行迹所至，遍及里弄乡野，又每每与友人邀约，同访名迹胜地。其跋自临陆游乾道乙酉题字，既记载了与诸友行镜湖、访三山，法前贤得山水之乐而多人文之美的雅事，又援引放翁《入蜀记》中“塔后又有定林庵，尝雨中独来游，留字壁间”的一段追述，增广见识。再如南无广福身如来经幢、云门状元桥、晋“永和九年”砖及砖砚拓片题跋中，于蕺山戒珠寺往日之盛、千年古刹云门寺及洗砚池、兰亭名士雅集等点滴史事，随手拈来。经意、无意间，深心托毫素 怀抱观古今徐 清序不唯乡情流溢，亦彰显其清醇闲雅风度之渊源所自。　　衡斋兄书艺、才情屡受友朋赞誉。或称其原本王谢子弟，“爽爽自有一种风气”，此虽戏言，然亦不为无由。其书法秉承东晋以降帖学一脉，于明清帖学书家尤为关注，研究著述亦不离此宗。求学杭师美院书法篆刻专业期间，已撰就《张照书法年表简编》研讨张照书法，后数年间，沉潜涵泳、渐次积累，围绕清代帖学流变钩稽史料、考辨源流，以梁同书、王文治、姜宸英等具体书家个案入手，或考斋号，或编年谱，又旁及清代馆阁体、清帝王翰墨和民国书法等。其考证文章，不诘屈晦涩、穿凿附会；品评随记，则娓娓道来、轻松协畅，然亦不妄作凿空之论。　　近数年间，为金石碑拓作书法题跋者似有兴起、增多之势，除西泠印社主办“社员金石拓片题跋展”、西安中国书法艺术博物馆等策划举办“秦砖汉瓦拓片题跋巡回展”等较大规模展事外，尚有各类书家、藏家题跋个展相继出现。此种现象与书法界倡导书家提升文化学术内涵，力矫一味以技法形式迎合展厅所需之风有关，还因受近年金石碑拓市场交易之刺激而起。然晚清民国至今，金石学已在现代学科重组、更迭历程中被日渐疏远，白话语体文取代文言雅韵，令国人与传统汉语渐生隔离乃至断裂。无论语言文字抑或文化语境，今昔之别在在皆是，以此再检视今人题跋之牵强空泛、不堪卒读，或喧宾夺主、满纸烟瘴，均已不足为奇。　　古物拓片承载历史、记录文化变迁，若王室重器、丰碑大碣，其价值自不必言；若残破瓦甓、只字片纸，亦可达“目击道存”之效。所谓“抱残守缺，道在瓦甓”，清代金石学家将之奉为圭臬。题跋书迹若能与拓片相得益彰，可为观者平添种种赏读雅趣。曾见清吴大澂藏古陶文一册，铭文精美、墨色沉古，册内题记朴厚沉雄、古意盎然，实为铭心佳品。衡斋兄此册书法亦自成一种风韵，读来颇堪回味。其文与书一如其人，温文而不